在机缘巧合的助推下,去了趟景德镇。
阴雨绵绵,人头攒动。残片群集的御窑博物馆,珍品寥寥,建筑和布展倒是肉眼可见地颇费心思,以至于每一个略有姿色的角落,都乌泱泱网罗了一整队的侯位打卡者。日晖散去,摊位林起,热闹的集市里簇集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,器型多异,艳朴皆备,确是个猎奇的不错去处。
若不是龙少从杭赴约,我大抵只是这网红名镇文创经济中一位走马观花的伪文青,看瓷图个热闹,购物随个眼缘,便可匆匆打道回府。万万没想到的是,一次没来过景德镇的龙少,乍到便受到了大佬级窑主“拉横幅、派专车”的接待,我在叹为观止的同时,跟着他拜访了三两个神秘的窑口,绕过景德镇展现给普通游客的热闹一面,有幸窥见了现今景德镇青花、粉彩的顶级制瓷工艺。
以只够看热闹的实力瞥见了一些门道,自然涨了些见识、多了点心得。这其中,给我触动最大的,竟是近年被用滥掉的两个字——匠心。
“本质不过是泥巴”
说起龙少为何能和制瓷大佬的家族攀上关系,也是桩颇有时代印记的趣事。过去三年,常有居家,龙少的爱好,从出游转移了一部分到购物。他固来喜瓷,龙泉青瓷把玩到一定阶段后,眼光便投向了景德镇瓷器。虽有内行在前引路,但我这位朋友亦属颇有主见和探索精神的人,他从一些明清名品入手,以“斗彩团菊杯”为例,他一番浪里淘沙后买上七八家,到手一摩挲,心中已有高下,留下上佳之品,开始重点观察。
他选中的东西,不全是名窑名家之作,却都是景德镇行家口中的“上品”。
他观察的方式是什么呢?居家之时,这位仁兄突有大把闲暇,每晚酒足饭饱,一盏茶一本书,打开手机开始定点听他锚定的商家的直播,听主播如何介绍,讲不讲得清楚工艺特点,说不说得清楚历史脉络,谈不谈得了东西到底哪里好。
他可不是“观棋不语”的类型, 反倒是个逢错必究、有料必送的主。说错了的知识点,他一定弹幕送上,想到了的好点子,当然也不吝立刻提出。这么一来二去,居然成了窑主们的智囊团,他的网名在窑口江湖流传开来,人称“河老师”。
河老师最赫赫有名的战绩,少不了这一桩:某日,一位自称“内行人”的看客在直播间大放厥词,说主播不懂瓷器,没有讲出作品的本质。河老师一个上头,甩了一句:本质?瓷器的本质就是泥巴。
这句话很有意思。
无论如何琢形重器、镶金施彩,瓷器的本质并不似宝石,它,的的确确来源于泥巴。数百年以来,瓷器是名副其实的“东方奢侈品”,不仅是古时皇族贵胄的最爱之一,也是近代藏家的宠儿,明清名瓷在拍卖行内履创天价,恰是市场对于其稀缺性和艺术性的肯定。
泥巴摇身变成奢侈品,卖点当然不是材料的稀缺性,它也不似字画,妙在名人笔下生辉的生动气韵。瓷器多出自于在历史上默默无名的匠人,一件瓷器,往往经淘洗、拉坯、施釉、烧制等一系列工序,是数个匠人合力劳动的结晶。一件名品之所以能成为名品,离不开凝结于泥巴中的卓越手工艺、创造力和审美力,而这一切的起点和终点,皆是匠心。
不起眼处下苦工
明代科学家宋应星在《天工开物·中篇·陶埏》中如此记述制瓷工艺之繁复:“共计一坯工力,过手七十二,方克成器。其中微细节目,尚不能尽也。”
古时,七十二道工序(虚数,意在指代工序之繁复)首尾相衔,各司其工,几十名卓越的官窑匠人几十年的手艺沉淀,累积在一起,一窑柴然、彻夜盯火,也不见得能出一只“完美品”,足见好瓷之难得。
现今,已并无为皇族贵胄服务的“官窑”存在,难以集结每一道工序的顶流匠人齐心协作,加之各种新技术层出不穷,淘洗已不用水磨驴拉,烧制也不再仰仗柴窑来赌运,气窑、电窑皆可做到精准控温控时,那还有人坚持用笨办法制瓷吗?
还真有。
说起景德镇粉彩的顶流,S老师绝对算公认的大师。此次,我们有幸拜访他的工坊。工坊与住家合一,建在市内一座不高的半山腰上,驱车盘绕而上,他儿媳一路介绍,左手边、右手边、前面后面分别是哪位大师的家宅,没想到,平平无奇的院落居然是成片的聚贤之地。
S老师对粉彩着色之“痴”,人尽皆知。几十年潜心于“色”,对色彩的把握炉火纯青,他的“胭脂红”“柠檬黄”“湖水蓝”,即便是不懂行的外人,仅凭对美最质朴的认知,也能直观地感知其妙:胭脂红染,略有光透过,白净的胎体中印出均匀的肤感;柠檬黄,黄中见青绿,附着在古朴大气的盖碗器型上,是鼎盛时代的雍容端庄;湖水蓝,个人觉得高于Tiffany蓝,更加灵动清透,几只蝙蝠散落碗底,寓意极好。
同行之人,站在红色盘纹宝相花手握杯面前,已经走不动路。
S老师的儿媳一边给我们泡茶,一边笑谈:“我爸爸眼力数一数二,但我觉得他就是第一,因为别人用两只眼睛看,他用一只。”把盏之间,我们才了解到,S老师对“色”太痴,用力到一只眼睛几近失明,以一只眼的眼力独步天下。
当然,打动我的,远不止这些故事。
据说,S老师对于自家制瓷的每一步都极其讲究。就淘洗来说,制什么瓷就要淘洗干净到什么程度,并非越净越好,各自大有讲究。原材料经自然曝晒冻结软化,研磨过筛,再沥水淘净。S老师坚持把原料背到山里去,让山泉水冲刷,又费力又耗时,有时候效果也不一定好,一段时期内,家人大为不解,S老师仍然坚持,说“不一样,不一样。”
S老师的工坊里,有很多白色的瓷片,像我们日常看到的色卡一般,各种深深浅浅,标注清晰。很难想象,为了烧成满意的颜色,“屡战屡败,屡败屡战”的背后,他背负了多大的执著。S老师的家人很谦虚,说即便如此,也不是每个颜色都能复原,都能满意。S老师是个自我要求极高的人,人人都说他的矾红做到近乎出神入化,但功力几近臻境后,他老人家一撒手,说这工艺没什么挑战,不愿再继续做了。
一流工匠的养成,必须从反复练习最不起眼的基本功开始,数十年如一日,冷板凳做透,方可有成。
S老师及家人,坚持用景德镇最贵的画工。即便再简单的画片,功力之深浅,在器物上、于微毫处展露的淋漓尽致。看他们家的灵芝,大片留白,生气灵动,器物不言,静置一处,亦已彰显出卓越的色彩理解力和把控力。
匠人之心,不逐浮华,静水流深。他们坚持“古法”,不是以“古法”作为噱头,是真心觉得“古法”好,甘愿为了毫厘之差,付出千钧之力,只消懂物之人一次颔首,他们的“执念”便有价值。
令人触目惊心的废品率
到景德镇的第三日,我们拜访了Z窑主的窑口。
一下车,我整个人惊了,荒郊野岭灯光昏暗,不知道的,还以为Z窑主在深山烧土窑。龙少跟他算是不“打”不相识,龙少绝对算是三寸不烂之舌,Z窑主跟他斗嘴,算是少有的能争锋相对几个回合的人,就从这一点来看,是个奇人也不足为奇。
Z窑主自幼习画,师承名家,年少时意气风发,驰骋生意场,属于少年得志。后来景德镇仿元之风盛行,加之资本运作和网络推手,仿元成品价格不断被推高,甚至有些虚高到令业内人咂舌。Z窑主颇有些江湖侠气,眼里容不下这颗沙子,遂回归景德镇,自己开窑,自己烧造,誓要把物美价优的优质瓷器推出市场。
站在他家仓库门口,我整个人更震惊了:原来即便使用气窑,瓷器的报废率仍然这么高!
在茶台前细聊,才知道匠人多么不容易。
先说拉坯,一团泥巴置于轮盘,十指连转,在旋转中流动出完美的瓷器坯胎。拉坯并不容易,坯体的厚薄全在手里,还要充分考虑烧制条件可能引发的坯体在横向、纵向两个维度的伸缩率,没有多年坐在转盘前的苦心钻研,是做不到成竹在胸的。如果手力不均,修坯不精,后续一切精工都会变成无用功。
再说画坯,除了青花釉里红,基本都是单色,青花发色的最终呈现效果才是成败的关键。山水、动物、植物、人物,全靠单色的深浅来呈现,意境十足,也难度十足。发色,与色料的选取、配置以及画师的能力都息息相关,恰到好处的锡斑,适度的吃胎,都是锦上添花。这一步有多难,站在Z窑主家成堆的报废品前就知道了,有全糊了的、有部分爆色的,有裂开的,问题不一而足,成品率真的不高。
再说施釉,青花都是釉下彩,工坊里各个阶段的成品都有,可以看到刚画完的和已经施釉准备烧制的各个阶段的半成品。刚画完的器物有粗粝的陶土感,覆色的青花料是咖啡色、黑色及褐色,再施釉后,就变成一个白色的胎体,高温烧制后,才可看见最终的发色。施釉有蘸、荡、刷、洒等多种方式,都大有门道。青花在景德镇算个非常成熟的门类,各家自有绝学,是绝不外泄的。
讲到好瓷的难得,龙少提起了故宫博物院在2020年办的“御瓷新见”展。这个展览很有意思,将景德镇明代御窑遗址出土的御窑碎片与故宫藏品逐一对比展览,真是不比不知道,一比即可看出,能送进紫禁城的瓷器为何是“艳压群芳”的那一个。当年,负责挑选的官员日日看好物,练成了“万里挑一”的惊人眼力,没入眼的,必须立刻全部砸碎埋入御窑厂地下。从另一个角度看,不得不喟叹“完美瓷器”是多么稀有和难得!
Z窑主视自己作品为珍宝,能感受到他的满意和骄傲,他捧着他的宝贝站在门口,对我们说:“都一样的画师,除了我的釉底略逊,我哪里比XXX差?”要知道,XXX卖的价格,几近他的十倍,言语中,多少能对他的无奈感同身受。
时代浪潮下的匠人
有人肯定会说,高人不都是隐居山林、不问尘世吗,怎么还会搞直播?
直播可以卖九块九的茶杯,但直播确实也卖几十上百万的瓷器。
说实话,不到景德镇,我真是想象不到瓷器的直播居然也发达到了这种地步。知名的瓷器主播,有上百万的粉丝量,好的瓷器绝不便宜,一场直播的带货总额,相当可观。
景德镇的瓷器,也在成熟资本运作下形成了成熟的直播产业链,从选品、采购到控价,资本牢牢把握了销售的命脉。
对于匠人来说,他们可能不求名、不逐利,但作品不被看见、无人认可,却是万万要不得的。“酒香也怕巷子深”,当时代改变了整个产业的运作方式,非要逆流而动,似乎并不明智。
S老师的作品价格不菲,但因确实堪称艺术品,在某大直播间上架时直接“秒空”。然而,S老师和他儿子,因为觉得主播的力道不够,只卖产品却没有讲透产品,执拗地坚持不再合作,宁可自己开账号,每晚守着几十人的直播间讲的口干舌燥。
龙少是在这样的直播间寻到宝的“慧眼”,但其他人呢?怕是刷也难刷到的。
时代不仅改变了手艺,也改变了手艺的传承和传播方式。谈及匠人,都不可回避两个沉重的大字——“断代”。在大众媒体和工业制造双重夹击的今天,即便是在制瓷世家,也不一定每个孩子都愿意师承祖业,推及到社会面,怕是愿意当主播的,远比甘坐十年冷板凳、潜心学徒的,要多得多。
没有任何一种传统技艺可以只活在传统里。匠人之心,既要有坚守,也要应时而上,适应变化。“固执”的匠人,在一波波时代洪流中可能遇到的阻碍和可能直面的潜在矛盾,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。凡事皆有两面,我们也看到,尽管匠心匠技的传承难之又难,但绝美的瓷器在直播中依然身价不菲,匠心制造慢慢也进入了上流消费的视野,以一种崭新的方式,活出了新时代的生命力。
十年前,Jiro Dreams Of Sushi(中文译《寿司之神》)将小野二郎推上神坛,一夜爆红的背后褒贬不一,但“匠心”二字,却因此片,成了近十年的高频热词。
我一度听到“匠心”就有些反感,似乎它早已不是某种“职人精神”,而硬生生被滥用成了商业包装的噱头。
匠心是个多珍贵、多稀有的东西:缺乏静气、没有胸襟、耐力不足的人,根本无法成为顶流的匠人。很难想象一个小肚鸡肠的手艺人,作品上能展现大格局的气韵,能拥有令众人叹服的美感;也很难想象,一个坐不住三分钟的人,能为了胎体几毫米的差别尝试成百上千次,会因为心手合一的能力,苦行僧一般地修炼几十年。
好的东西,从来都只为懂得它的人准备。因为足够好,所以从来不会多。好的匠人,再怎么隐世,也一定是个有个性、有格局的“大人物”,是世间的珍奇。
我时常想,我们为一件物品、一份美食、一次服务支付高价,到底购买的是什么?从购买意愿上来看,肯定是因为见过好的、用过好的,在有能力的时候不愿意再体验差的;从消费对价上看,肯定脱离了只讲求“实用性”和“性价比”的阶段,愿意为匠人、为职人几十年的努力、几十年的经验、几十年的坚持埋单。
实际上,我们在为他们卓越的个人能力和对品质、对美的不懈追求付费。在认可这种价值的人看来,不论价格,都绝对值得。
匠人,了不起!
(配图来自于龙少慷慨解囊,在此特别致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