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,从报社离开后,我先到天同,在想想姑带领的新媒体事业部工作,一年之后才将劳动关系转到无讼。
天同的四合院里,有两棵玉兰两棵海棠。我第一次去,蒋律做向导,说这是“金玉满堂”的意思。
有一年,邻近冬天的傍晚,我和想想在院子里请京城法治媒体圈的几位老朋友吃饭。屋外的海棠树叶子已经掉光,剩下密密麻麻的果子。酒过半巡,我走到外面,给每人摘了两颗海棠果,当做甜点。大家也不洗,在衣服上擦擦就吃了起来,大赞爽口。
院子角落还有一棵老杏树,在天同、无讼的那几年,每年我都要上树去摘一些果子吃。我后来吃过很多杏,但总也没有那棵树上的味道。
就如同我后来也见过很多律所、很多律师,但始终觉得,天同所和天同律师是另一种存在。
不分优劣,就是不同。
和李谦聊起这种微妙的“不同”,她又和我讲了许多故事。我们都认为,这本质就如同四合院里的果子一样,味道不同,根源是“土壤”不同。
天同成立20年了。土壤这种东西,你能看见它长出来很多不同的东西,却很难讲清楚到底它如何沉淀成今天的样子。我们只能大概地把握住那条最粗的轮廓线:
“这里的人,对于一件符合价值观的事情,可以无条件坚持做到极致。”——李谦
“天同码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。2部皇皇巨著,近5000万字,一家律所,1个专职编撰者,前后几十名律师参与,整整7年偏执坚持。它的诞生与流行,几乎可以完整地诠释这片土壤是如何发生化学反应的。
台湾民法学泰斗王泽鉴先生评价:
“将万份说理完整的裁判文书整合为四千万字编码体系规范,作为大陆首个体系化的裁判规则梳理成果,它清晰呈现了二十年来内地民商法发展的半部历史。”
彭律邀我写篇天同成立20周年纪念文章,左思右想,决定小处着手,就以“天同码”作为一个标本,把一些雪泥鸿爪的故事和片段,总结为7个关键词,聊聊它所赖以诞生的那片独特“土壤”。
皇皇
2018年夏天,第三次在办公室从一场濒临猝死中苏醒过来,陈枝辉慌慌张张地打开电脑,在桌面上建了一个文档,记录下天同码后续编撰的重要事项,并将文件、统稿、出版等各个业务口的对接人联系方式一一列出。
他害怕意外突然而至,编撰、出版工作戛然而止,所有还未被看见的成果毁于一旦。
那是陈枝辉最怕死的四年。他不敢坐飞机,不敢远行。他说:“等作品完成,兵荒马乱也好,天塌也好,我都可以去接受。”
大作付梓,一向谦虚的陈枝辉,对着同事长吁一口气,吐出5个字:
“此生已完成。”
这也是天同创所17年来在知识管理和案例大数据建设上最重要的一个里程碑。蒋勇律师在序言中写道:“它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知识管理,也是对过去30年来中国法治进程中累积的司法智慧的集中梳理,是案例编纂的‘四库全书’工程。”
2015年的9月9日,第一部天同码出版:7卷、5000多条裁判规则、850万字,重42斤。
第二部天同码对原有的5个主卷进行增补,增出主卷11部,共16部:天同(民事)八部、天同(商事)八部,另加两部目录,共18本、2万条裁判规则、4000万字,110斤重。
皇皇巨著。
所幸,行业承认了它的价值。第一部天同码,第一天12小时预售中,卖出了4745套,打破了中国法律出版界单部书籍最短时间内售出金额的纪录。
由于不同法官对法律规定理解不一致、司法受到外部力量干预等因素存在,中国司法中「同案不同判」现象时有发生。
从1985年最高法院开始公布公报案例,到2011年案例指导制度正式建立,作为成文法国家的中国,越来越重视案例作用。
这一趋势,不仅大大提高了中国司法的公正程度,也给律师业务精进提供了另一条路径——通过法院已审结案例推导出法官对类似案件的裁判理念、思路和规则,可更为有效地准备组织法庭诉辩资料,制定攻防策略,也可以更为准确地对案件裁判结果进行预测。
无论对于天同所还是行业,天同码的价值就在于此。
仔细观察的人会发现,在蒋律和天同的决策里,干这样“疯狂的大事”并非孤例:做“天同开放日”、办“天同诉讼圈”、创无讼……无一不是开行业之先河。
正如很多人问过蒋律,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代价做《天同码》一样,我很认真地问过蒋律,为什么在有了天同之后,还要创办无讼?
他告诉我,他把自己在事业上的追求分成三个层次。第一层是当个好律师,第二层是办一家好律所,第三层是希望推动这个行业的进步。
这是蒋律和天同做很多决策的底层出发点。
很多人都记得天同四合院正厅门口的对联:“但愿人无讼,何妨我独闲。”我在《法制日报》时的同事李恩树曾采访蒋勇律师,就以这幅对联中隐含的冲突感为题成文——《一个律师的“无讼”追求》。
——它的“不同”就在于,身处其中,却超出其中,在更大的历史观中去寻求自己的定位。
所以天同码“皇皇巨著”,其“皇皇”,在于家国情怀,在于行业使命,在于舍我其谁的英雄主义,在于轰轰烈烈,在于雁过留痕。
孤勇
2004年,初出茅庐的陈枝辉在一家律所实习。不甘于实习期间无所事事,又因为对裁判说理的天生兴趣,开始整理当时能接触到的典型案例。一天二三十个,用这种自我代入的方式体验到了做律师的成就感。
年底时,理了理,一共40多万字,出了一本书。
此后在律所间辗转,尽管对案例整理充满兴趣,却始终难以说服自己,做一个不办案子的律师。直到2011年案例指导制度建立,陈枝辉确信了裁判规则将发挥巨大价值:“梳理过往典型案例,借鉴国外案例‘钥匙码’的编辑方法,辅之以便捷检索体系,应是中国司法智慧传承不可缺少的一环。”
但在当时,没有一家官方机构、出版社、研究机构、律所或律师系统地来做这件事。
陈枝辉想干。
另外一头,专注于做最高院和各省高院二审、再审案件的天同,当时正在构思这件事,并且已经编撰《天同案例参阅》多年。但要系统地做,难的是找到合适的人。
案例体系逻辑复杂,编案例的人一定要懂案例,而懂案例的人,又有几人愿意投入到编案例这样不挣钱的事上来?
两厢情愿,一拍即合。2013年,陈枝辉加入了天同。当年7月,天同正式启动了天同码项目。3个月后,渐入状态的陈枝辉发了人生的第一条朋友圈:
蒋律在天同码序言中说,我们从未算计这套书的经济价值,也不确定它能在当下拥有多大影响力,但始终确信这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。
斥巨资、请大材、上下一心、下苦功夫——对于一件所有人都认为正确、所有人都认为该做却少有人敢做的事,这是天同一贯的选择。
以数人之力,要在近三十年浩如烟海的裁判卷帙中,一条一条把规则整理出来、串联起来、建构系统;
以一所之力,要将几代裁判者的智慧记录、归纳、传承,搭建起能够指引来者的类案裁判规则检索体系。
——是为孤勇。
深缄
2014年9月,可供第一部天同码出版的基础内容已整理完毕。为了在10月份之前把文字都交给天同所的律师们勘定,陈枝辉尝试了第一次闭关。
他把微信卸载了一个月,消失得很彻底,连家人都很少能见到他,甚至一整个星期地睡在办公室。
2018年3月1日,为加快第二部天同码写作进度,陈枝辉开始第二次闭关,这次是300天。
不发微信、蓄发明志,为保证闭关期间身体不垮,坚持跑步。
2018年国庆,妻女到办公室看他,他称作“探监”。顶着一头长发带女儿上房顶摘果子、自拍,算是一年里唯一的一次放松。
陈枝辉在《自序》里写:
天同码初创,吾女亭伊正呱呱,而今适七龄矣,相伴日稀,偻指可数,多由妻雨钿携以见,间周一聚,人曰探监,虽为谑言,良然有实。是夫妻二人,七年各抚一女,艰辛备尝,方寸可知。
时值秋杪,月落霜寒,万动岑阒。望满室堆垛,夙愿垂竟,尘虑都涤,只身独处小院,不知身在京师阛阓中也。
“七年各抚一女”,听起来莫名的壮怀激烈。
300天闭关期满,恰好是2019年的第一天,陈枝辉早已长发及肩。过去数年的大多数时候,他都如上图般缄默于方寸之间。
这样的图景,出现在四合院的每一个办公室里。后来我总是向旁人说起天同律师的“不同”,如果描述不清,我就拿出这张图来——它成了天同律师留在我脑海里的一个抽象画面。
这或许是片面的。作为一个偶尔在院子里走动的旁观者,我不能看到他们在法庭上的样子,但庭下为了案件、为了研究一个问题日日夜夜的苦熬让我印象深刻。
第一部天同码出版的时候,同事用上图做了一张海报,配了尼采的一句话:「谁终将声震寰宇,必长久深自缄默」。
此为深缄。
痴拙
以第一部天同码收录的5000多个案例为例,其来源非常之广。
最高院公报系列,商事审判、民事审判、审判监督、立案工作、执行工作指导系列,最高院商事审判指导案例系列、最高院商事审判裁判规范与指导案例、全国法院再审改判案例、《人民法院案例选》、《人民司法》、《中国审判案例要览》、《人民法院报》、《民事行政抗诉案例选》……
这些刊物汗牛充栋般地堆放在陈枝辉的办公室和家中。
原始资料的搜集并不容易,这些由最高人民法院发行的刊物本身受众面就相当窄,发行量很少,有些年岁已久的更是难觅踪影。天同动用了所有数据库的积累,为了搜集一套完整的刊物,又派人拜访了许多出版社的编辑,期待他们手中能留下一些。
2007年第一期的"民事审判指导",陈枝辉久寻未果,只能从出版社编辑那里复印一本。后来,仍不甘心的他在网上的二手书市场发现有人在卖这本书。原价35块,对方卖85,陈枝辉和他砍价,降了5块钱,80块钱买回来,『我估计是世界上唯一在售的一本了』。
每一篇“天同码”就是一篇精炼过的、结构化的“迷你版”案例。陈枝辉每天的工作内容,就是把一篇篇万字判决书,浓缩为300-500字的核心内容,并提炼出六个要素:标题(核心焦点提炼)、副标题(对标题的进一步扩展阅读)、标签(关键词体系分检)、案情简介(案例个性)、法院认为(个案处理结果)、实务要点(同类案件裁判规则)、索引(深度阅读的检索指示)。
如此,七年如一日。
这还不够。为了让天同码更加完美,天同和陈枝辉动用了尽可能大的人力物力,在出版之前对全书进行挑错。
先是集全所之力的勘校,再是大规模悬赏挑错。
2015年5月的一个周末,天同从北京几所知名高校的法学院研究生中招募了30余人,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,把第一部全部850万字轮流审校过两遍。
2019年5月15日至2019年6月20日,第二部天同码举行悬赏挑错活动,挑出每处明显错误奖20元,成功排除预埋地雷奖300元;错漏地雷扣罚50元;保底50元。共挑选513名志愿者参与挑错。每篇稿件同时交由4到5人挑错。
一共支付了奖励金120,820元。
同仁堂有副对联被天同团队奉为圭臬:
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此为痴拙。大智若痴,大巧若拙。
浪漫
痴拙者大多“疯魔”,“疯魔”者大多不近乎人情。
天同律师的“疯魔”不同。近乎人情,甚至是另一种浪漫。
数万个案例,所有的主标题都是22个字,所有的副标题都是50个字,“把它们都排得整整齐齐的,读者一眼扫过去就会觉得赏心悦目,不会累。”
为什么一定是22个字?在陈枝辉看来,以肯定句式表述一条逻辑严谨的裁判规则,考虑主谓宾及条件、结论的成分,18个字有些局促,25个字又略显啰嗦,“我实验了很多次,就22个字是不多不少正好的。”
起初,这22个字的标题是没有标点符号的,后来他发现标题中间加上一个标点符号会更有助于理解。
于是,第一批的5000多个标题,他全部返工校改一遍。
2014年年底,无讼团队承接了"天同码"的出版相关事宜,在这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,设计、印制等环节成为最耗时耗力的问题。关于封面,出版社设计了两稿,无讼自己的平面设计师设计了三稿,都被否决了,最后,请到了国内著名书籍设计师刘晓翔亲自操刀进行天同码版式、封面及装帧设计。为了使天同码这套工具书耐磨、好用,又新颖美观,团队在材料、版式和做工方面与设计师反复打磨,因为一个细节,经常多次推翻重来。这一装帧设计环节历时半年,正式发售前两个月终于尘埃落定。
这种对细节美的追求无处不在。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是陈枝辉跑步,闭关期间,他每天跑步,一定要精准地正好跑到10公里。
细节还不足为道。在第二部天同码工程过半的时候,陈枝辉同时启动了另一项工程——他想让这部皇皇之作,拥有一篇文言文自序。
数年间,如果有同事在清晨9点前到访,可能会看到他的左手边放着《万历野获编》或者其他古书,用彩色标签标记得满满当当。他为这篇千余字的自序,整理了超过200万字的古文笔记。他用编写天同码的方式,积累自己的古文词汇——“比如描写早晨、中午、傍晚,古文中有哪些美妙的词语,根据词义一一整理出来。”
在天同,每一棵树,每一丛花,每一张桌椅,甚至一块地砖、一摞瓦片、一堵墙、一碗牛肉面都有故事。如果你第一次造访,扫描各个“景点”墙上的二维码,你会听到详细的讲解。
此为浪漫。
天地
2013年夏天,陈枝辉接到天同的一纸聘书,做知识管理主管,不用办案,全心全意只做好案例编撰这一件事。
到2019年时,整整7年,陈枝辉没有办过一个案件。
2015年7月,他升任天同合伙人。是的,一个诉讼律所里不办案子的律师,一个在传统观念里做资料整理的“边缘人”,成为了天同当时的第五位合伙人。
陈枝辉后来发现,在这方院子里,他并不是个例。天同能支持他专注于成为一个法律知识管理的专家,也能举全所之力,支持一个新媒体事业部、一个互联网事业部的设立,直至孵化出无讼来;能支持在一群西装革履中间,出现一群穿牛仔裤的工程师,甚至疏长辫子的艺术家。
难得的是,这种支持不单纯来自于自上而下的推动。
天同码出版前,全所律师一遍遍参与校对,很多人在家里抱着电脑校对到睡着。很多年轻人沉浸于这种氛围:“天同不管干个什么,大家的心态不是‘关我什么事’,而是‘自家的事’。这里面有年轻人的朝气,也有全体合伙人在经济利益上的‘不计较’。慢慢地形成这种氛围。”
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,一部皇皇5000万字的巨著,才得以从零至一、从一至十、从十至百。
此为天地。
微光
第一部天同码的购买者中,有一位西南政法大学的大四学生。他在朋友圈众筹400元购买天同码,"少年虽穷,但求知欲不能穷"。
几位天同律师都在众筹链接里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同学支持了一份。
一名当年刚毕业的实习律师,叫冯晚立,为了购买一套天同码,专门向师姐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。
天同决定送给冯晚立一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同码——集齐了天同码所有编委的签名。陈枝辉还专门跑到书序作者梁慧星先生家中,去要了一个他认为可能更能鼓舞冯晚立的签名。在某个周末的早上,凌晨五点出发,从北京驱车赶赴石家庄,由陈枝辉亲自把书送到了实习律师冯晚立手中。
团队还给天同码设计过另一张海报,上面写了一行字:“全世界图书馆,都应该拥有一套天同码”。
陈枝辉后来把这张海报贴到了自己的办公室,用以自勉。如同在很多地方,在很多人心中,蒋勇律师与天同所化作的一种精神符号。
皇皇巨著背后的大情怀与大使命,对待一件难而正确的事情时的孤勇,为了声震寰宇而长久地深自缄默,把一件难事做成所需要的痴拙付出,无处不在的浪漫主义、坚守与包容所共生的一方天地……
它实实在在地影响着这个行业里一个个具体的人——此为微光。
而孕育这一切的,正是天同的土壤。